唐代成玄英作《庄子疏序》说庄子的“当战国之初，降衰周之末，叹苍生之业薄，伤品德之衰微，乃大方发奋，爰著斯论”（《庄子疏序》）。这与西汉司马迁《报任安书》的“发奋著书”说相吻合，司马迁还说到《周易》《春秋》《离骚》《国语》等作品的撰述，未提及庄子，成玄英的意思是《庄子》也可归于这一类，明代的陆西星等人也持此说，清代钱澄之还著有《庄屈合诂》，不过庄多激愤而屈多哀怨。

  人们常说庄子逍遥且天然，逍遥的“无己”是无愤的；天然的“适应”也是无愤的，即使是社会日子中的“知其不行怎么办而安之若命”式的适应，也把本有的气愤心情给消解了。但庄子在那个年代，是特殊的愤世者，他以为全国沉浊，不行说郑重其事的话，故用“三言”即寓言、重言、卮言作定见表达，剽剥儒墨、小看诸侯、小看贪心功利的人，让人看到他处世的洒脱自在。但这仅仅一种表象，就像他在《摄生主》里以不喜欢待在樊笼里的泽雉暗喻自己，可他一直处在日子的樊笼中，因不行能摆脱而有多重的人生纠结。

  天然与人为的纠结。庄子秉承老子“道”的理念，以天然为规律，天然则逍遥、天然则齐物，天然则无为而无不为，故《应帝王》说治全国，应是“游心于淡，合气于漠，顺物天但是无容私焉，而全国治矣。”天然是什么呢？庄子说是人或物的本真，他有一个譬喻说马的本真是蹄践霜雪、毛御风寒、饥食草、渴饮水，这便是天然。因而，庄子对立人为，鹤胫长不行断，凫胫短不行续，他还用《应帝王》的“浑沌之死”作比较，浑沌无七窍则无愿望，当他动了善待儵、忽的心思，导致儵、忽为他凿七窍，七窍成，浑沌死。无为无害，有为有害，人为是不行取的。故他幻想的“至德之世”便是人与禽兽、万物相等而调和共处的社会。但是实际的战国社会满是屠戮与血腥，他用“触蛮之争”挖苦诸侯战役的藐小，但无济于止战。所以一直对立人为的庄子，坚持有为，他寓言主导下的谬悠之说、荒诞之言、无端崖之辞的非“庄语”，即使是自诩“独与六合精力来往而不敖倪于万物”，依旧是人为的外化形状。又如他在《逍遥游》中对惠施责其言“大而无用”的反批判，他以“宋人善为不龟手之药”叙述物当善用，如是，怎能说不是有为呢？

  无己与有我的纠结。《逍遥游》说至人无己，抵达这一境地天然功名均无。对“无己”庄子有三种不同的表达，一是《人世世》的“心斋”，“唯道集虚，虚者心斋也”；二是《大宗师》的“坐忘”，“堕肢体，黜聪明，离形去知，同于大通，是谓坐忘”；三是《在宥》的“心养”“徒处无为，而物自化。堕尔形体，吐尔聪明，伦与物忘，大同乎涬溟”。这三种表达告知人们“无己”当放弃愿望、放弃智慧或说忘世忘己，沦为虚无。这是一个渐修的进程。《达生》有一则“呆若木鸡”的寓言是很好的阐明：“纪渻子为王养斗鸡。十日而问：‘鸡可斗已乎？’曰：‘未也，方虚憍而恃气。’十日又问，曰：‘未也，犹应向景。’十日又问，曰：‘未也，犹疾视而盛气。’十日又问，曰：‘几矣。鸡虽有鸣者，已无变矣，望之似木鸡矣，其德全矣，异鸡无敢应者，见者反走矣。’”但是，庄子有这样再三表达的执念，何尝做到“无己”？他的朋友惠施在魏国为相时，传闻庄子到魏国欲取而代之，在城里查找庄子。庄子见惠施，讥其相位为腐鼠，毫无替代的主意。这样的庄子，当然并非是“无己”。惠施身后，庄子在《徐无鬼》里讲了一则“运斤成风”的故事，感伤自己失去了善辩的最佳对手。并且他在没米下锅的时分会向监河侯借粮，还曾穿戴打了补丁的粗布衣服去见魏惠王，说自己并非不得志，仅仅日子贫穷算了。这样的庄子一直“有我”，何时能够抵达“无己”的境地？

  有用与无用的纠结。庄子很喜欢说有用与无用的问题，这与他天然无为、返璞归真的一系列建议被尘俗视为无用相关联。不仅是惠施对他有今子之言大而无用的批判，并且《田子方》里庄子见鲁哀公，鲁哀公笑言：“鲁多儒士，少为先生方者。”这让庄子很介意有用与无用。他在《人世世》讲了匠石之齐在曲辕见了大蔽数千牛的栎社树的故事，他称之为无用散木。当晚栎社树托梦给他，说有用的柤梨橘柚中道夭亡而不终天算，怎比得上栎社树无用于世、有用于生呢？相似的故事还有同篇的大而不材的商丘之木，畸形人支离疏。支离疏的脸在肚脐下，双肩高过头顶，发髻朝天，两条大腿与胁下相连。庄子说这样的人社会征兵不会找他，徭役不会找他，发救助必定会发给他。无用于社会，有用于自我的人生，得以终其天算。但《山木》里讲了这样一个故事，说庄子一次带着弟子行于山中，见伐木者不取的大树枝叶盛茂，庄子说这树因不材得终其天算。随后一行人舍于故人之家。故人命竖子杀不能鸣之雁招待他。所以第二天弟子问庄子：“昨日山中之木，以不材得终其天算，今主人之雁，以不材死；先生将何处？”庄子自言将处在材与不材之间。虽然他还为自己辩，说处世最好是适应天然，但这材与不材之间的说法，仍是透露了他心里的纠结。还有他在《天道》里了讲的“轮扁斫轮”，在《达生》里讲的“梓庆削木为鐻”，都是一些有用的故事，提示了人有用方能使物尽其用。

  求生与乐死的纠结。《齐物论》说的“方生方死，方死方生”以及“庄周梦蝶”的“物化”是存亡齐同的哲学认知。实际中的他明晰地看到人的生命进程，在《至乐》里讲了“妻死鼓盆”的故事，说人的演化从模糊之气到形体（《知北游》也说“人之生，气之聚也”）、生命、最终又变而之死。还用春夏秋冬四时的运转来比较人的生命改变，凸显了生命的天然。六合委形，人有存亡，生的有涯让他深入感受了知的无涯，专门写了《摄生主》，劝人为善无近名，为恶无所刑，像庖丁解牛相同，在中心空地里挥洒自如。这是摄生的根本道理，摄生是求生避死之方，他的“心斋”“坐忘”“心养”术，也是摄生求生，但难以饯别。为摄生，他能够隐于垂钓；为求生，能够不仕而自保。《秋水》里庄子钓于濮水，回绝楚王愿以境内相累的恳求，标明宁生而曳尾于泥水；《列御寇》里庄子辞聘时说，不行入仕最终为人供奉。所以他在《达生》里说，人为猪策画，宁可在猪圈里食渣滓；为自己策画，却想有轩冕之尊，身后放在雕花的柩车里，这有什么含义呢？他有时又说：存亡存亡是人的命运，如日夜替换，不知终始。人何须求生？更甚者，《大宗师》说子桑户、孟子反、子琴张游方之外，以生为附赘悬疣，以死为决疴溃痈，据此人当是生苦而死乐。庄子还在《至乐》虚拟了“庄子之楚见空髑髅”的故事，故事里庄子用马鞭敲打空髑髅，寻问死因。空髑髅夜间托梦给他说：“死，无君于上，无臣于下，亦无四时之事，纵然以六合为春秋，虽南面王乐，不能过也。”因而不肯重返人世。虽然这样，庄子并不肯死，仍然努力避死求生。仅仅在无法之际，说一句“死生，命也”（《大宗师》）。

  以上四者是庄子“逍遥”下的首要纠结。他的纠结不限于此，如《齐物论》说论辩无对错，可《秋水》里讲了惠施与庄子的“濠梁之辩”，庄子说濠水里的儵鱼出游沉着，惠施说你不是鱼，安知鱼之乐。二人相互争辩反驳，没有谁是谁非的定论，成为逻辑史上有名的公案，但庄子和惠施都在求己是人非。又如《至乐》说，人以为毛嫱、西施美，但游鱼、飞鸟也以为她们美吗？《山木》里宋国旅馆里主人的美、丑二妾，美者遭受萧瑟，丑者得到宠爱，定论是主人说的美者自美，我不以为美；丑者自丑，我不以为丑。这提醒了美的虚无、相对和主观性，也标明美相对于丑肯定存在，即使是《天道》说的以朴素为美。《庄子》内、外、杂33篇，自古以来就存在自著或他著的争议，却又是它们一起造就了逍遥与纠结同在的庄子，他的愤世深蕴其间。后人很少探求庄子的纠结，扩大了他逍遥的内核适应天然，所以有了处世的奔放洒脱以及遭受困难时的恬淡坚忍。而庄子神往逍遥游，却在许多的纠结中并不逍遥，当是他人生最大的纠结，也是孤愤之书《庄子》发生的最大动因。